「一杯不加糖不加檸檬的黑咖啡」根本是緬甸鄉下人無法理解的概念。
說來慚愧,在沒有星巴克的緬甸鄉間做社區工作,每天最痛苦的時刻,竟然是想喝好喝的黑咖啡卻喝不到的時候。
緬甸雖然生產咖啡,一般人也有喝咖啡的習慣,但因長途交通運輸不方便、食物保存技術也欠缺,所以當地人口中的咖啡,一律是本土品牌超難喝的三合一咖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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高級一點的,從泰國邊境走私,但是既然在泰國都不喝了,沒道理付高昂的代價在緬甸喝。
我工作過十年的有機農場,位在緬甸擺夷自治區北方,在所謂的「毒品金三角」區域之中,距離緬甸咖啡豆的生產地「眉苗」(Maymyo)不算太遠,大概開車五、六個小時左右的距離。當地莊園生產的,不是高品質的阿拉比卡咖啡,而是產量大、品質較低,通常只拿來做三合一咖啡的羅布斯塔,有少量會流到附近的市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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眉苗鎮上有幾家印度人開的咖啡鋪子,每次我從瓦城機場,開山路前往工作的農場時,總會特意在鎮上停一下,點一杯「眉苗咖啡」,享受一杯新鮮現煮的咖啡。尤其好幾個星期沒有喝過新鮮咖啡,喝第一口的時候,雖然滿口都是咖啡渣,感動得眼角泛淚絕對非筆墨所能形容。
我工作時居住的城市臘戍,位居走私中國貨物的必經要道,從鴉片膏到機車的排氣管,可以說什麼都買得到,唯獨新鮮咖啡卻一杯難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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唯一有固定賣新鮮咖啡的,是一家四合院裡的小奶茶館,店名是「Easily」。可惜眉苗運來的咖啡豆,因為品質低劣,當地濕氣重,又沒有任何恰當的保存方式,真應了所謂先天不足、後天失調,所以標準喝法是加很多砂糖,然後在超甜的黑咖啡裡擠半顆新鮮檸檬。
很多人以為檸檬咖啡是吃貨才懂得點的潮貨,因為在台北東區,人稱「蒼蠅哥」的型男主廚Fly開的一家「Fly's Kitchen」,招牌之一就是號稱「西西裏冰咖啡」的檸檬冰咖啡,用義大利illy咖啡,與糖、檸檬汁、冰塊一起放入雪克杯後搖製而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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追尋美食的台北人趨之若鶩,覺得跟店裡的招牌肉桂卷配著吃,簡直就是絕配。
有趣的是,特地帶我去蒼蠅哥那裡喝檸檬咖啡的,正是一個從小生長在擺夷自治區,後來搬到台北的緬甸朋友。
我不好意思說出來的內心旁白是:「我不是愛喝檸檬咖啡,而是因為擺夷的咖啡不加檸檬不加糖,簡直不能喝啊!好好的義大利咖啡豆卻這麼喝,不是糟蹋了嗎?」
我去過義大利南部的西西裏不知道多少次,但從來沒喝過這種加了檸檬的西西裏咖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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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過就像波士頓沒有波士頓派,法國的沙拉沒有法式沙拉醬一樣,這種加了地名的食物,通常都大有蹊蹺。
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時候,義大利濃縮咖啡旁邊附一片檸檬皮,並不是用來吃的。據說是因為當時戰爭中的義大利缺乾淨的清水,不能浪費水洗杯子,所以上一個客人喝過的杯子,就將檸檬皮廢物利用,拿來擦拭杯緣,把前一個客人的口水擦掉,這樣就算乾淨,再給下一個人用。
有些美國人後來刨檸檬皮放進咖啡裡,原因跟緬北擺夷地區的檸檬咖啡一樣,是為了壓味道,掩蓋劣質的咖啡,而不是特意的。就像所謂的馬來式白咖啡,既不是品種不同,也不是像黑胡椒去殼以後就變白胡椒,只是品質不大好的咖啡豆在烘焙的過程中,加入大把奶油、鹽巴,完全是亞洲家庭主婦煮菜「提味」的概念,以前一直以為這是糟蹋了原豆香味的惡行,現在才明白,這叫做家庭主婦的持家智慧。
為了喝到像樣的咖啡,雖然我可以趁去清邁休假的時候,在喜歡的獨立咖啡館,請他們為我用店裡研磨的新鮮豆子,現場製作濾掛式掛耳包,但這種華麗的咖啡,每次在緬甸同事面前拿出來,總是會立刻引起騷動。因為當地人從來沒看過這麼做作的日式咖啡,光是一撕開包裝,感覺好像立刻就瑞氣千條,光芒萬丈,每個人都立刻聚攏過來觀賞,嘖嘖稱奇。我只好把身上所有的掛耳包,都拿出來跟大家分享,因此如果帶十包,我頂多只能喝到一杯。
我並不是捨不得分享,真正讓我停止這麼做的原因是,當我看到拿到掛耳包的同事,極為珍重地把一包泡上兩泡、甚至三泡,咖啡水幾乎都沒有顏色了,還咂著嘴唇喝著,我心裡忍不住難過,並沒有任何開心的感覺,好像自己變成了那種我不喜歡的外國人,有意無意炫耀著什麼似的。
後來,我開始帶比較低調的星巴克「VIA」。這種超微細研磨技術(micro, ground)的即溶咖啡,包裝外表看起來就像緬甸也有的普通的冷凍乾燥(freeze, dried)即溶咖啡。問題出在星巴克保存香味的技術太先進,所以熱水一泡開來,香氣瞬間又變成萬道霞光,金光閃閃,所有周圍的人立刻聚攏過來,品頭論足一番。到頭來,無論多麼努力,我還是「那種」外國人。
最終,我只好放棄自己帶咖啡的想法。
諷刺的是,「VIA」的拉丁文原文意思是「道路」,或是「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」,比如從台北到歐洲轉機取道曼穀,航空公司就會在機票上註明「via Bangkok」。但我並不覺得我像星巴克的廣告中所說的那樣,打破了時間與空間限製,讓喜歡咖啡的人能隨時隨地品嚐到高品質的咖啡,而是覺得我把富裕的壞習慣,帶到了貧窮的地方,覺得心裡難受極了。
無奈之下,只好每天到當地小店,一面喝著又酸又甜的檸檬咖啡,一面苦思要如何喝到無糖黑咖啡的對策。
「一杯不加糖不加檸檬的黑咖啡」根本是緬甸鄉下人無法理解的概念。
終於有一回,天時地利人和,我的好機會來了。這天下班後如常先繞去喝杯咖啡,老闆面帶抱歉地說:「對不起,今天沒辦法賣咖啡。」
「為什麼?」我驚訝地望著四合院裡,眼前木柴燒著滾燙的那鍋熱水。
「因為今天市場沒開,買不到檸檬,所以沒有辦法做咖啡。」
「啊!檸檬用完了沒關係!我喝不加檸檬的也可以!」我立刻把握這個難得的機會說。
看不出年紀的削瘦老闆,用他迷濛的眼睛(應該是長期燒木柴煙燻加上吸食鴉片的結果)不可思議地瞪著我,終於發現我沒醉也沒high,而是認真的,只好無奈地轉身要走回廚房。
高中時期成功破解新加坡Kopitiam密碼的經驗,讓我知道現在是我突破盲點的唯一機會,現在不做,明天會後悔!這個難得的機會一去不回,我立刻追加了一句—
「Daja ma te ne! 」(不要放糖。)
就這樣,我成功地喝到了一大杯大概很少人喝到的珍稀羅布斯塔黑咖啡。
超、級、難、喝。
隔天開始,我又自願回到了喝黑咖啡加糖加檸檬的緬甸山區生活。
緬甸鄉下這家叫做「Easily」的傳統四合院裡的咖啡,總要在黑咖啡裡加檸檬,久而久之,成了我記憶中,屬於 邦高地的獨特味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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